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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:21-09-16 来源:湖南教育网 作者:刘际雄 编辑:吴桐
作者父母。
父亲今年八十四。五月初他大病了一场:突发脑梗死!幸得小弟夫妇在身边,及时送医,及时溶栓,慈利常德连夜衔接,救活了命,又到长沙三真医院做康复,状态一天天向好里走。可做了20来天,他生死要回家,说是就这个样子了,別再花钱了。
回家的父亲开始时很让人揪心:右手功能未复,说话含混,神志时有迷蒙,且口味不开,常常拒食,体重一天天往下掉。经众人一力规劝,并到县医院接续康复,状态慢慢好些,说话清楚了,可以走路,日常饮食起居渐渐入常。只有一事仍让人担忧:不肯吃饭。常常是左劝右说答应了吃,食物做好了递给他,扒拉两下,或者应付两口,便推开了。
“你要我吃得的,我的伢!”“我又不是个傻子,吃得还不吃呀!”他挂在嘴边用以解释的便是这两句话。
上医院检查,照片,做CT,没发现啥问题。于是医生叮告他:要放心吃,大胆吃,努力多吃。于是他诺诺连声:没事就好,我一定吃,一定吃!可回家临到吃饭,又是现话两句,故伎重演。
上次在慈利陪他后,有些时日没回去了。前日我打电话,说过两天去看他。他的回答竟让我吃惊:“那好啊!我热烈欢迎你啊!”及至我坐三小时车出现在他面前,躺在沙发上的他猛然爬起,拉了我的手用力地摇:“大儿子回来哒!我好久没看见你,想看看你呢!”
我愕然。他所谓“好久”其实并没多久。我离开慈利十天左右张家界闹第二波疫情,慈利作为其门户封城封路,欲回而不得。眼下刚解封不久,算来也不过两月啊!父亲这是怎么了?
“人在世上亲情最重要。活着是亲人,啥时候走了就什么也不是啦!”父亲的话明显多于往常。他说他现在什么都正常,就是肚子饱,吃不下饭。他告诉我以前体重有100来斤,如今只80斤了!他真真地对我说,有人告诉他,今年是他命途中的一道坎,跨过这道坎便没事了!我循声望他,但见他眼里闪着如水银般的泪珠,不肯落下!
父亲长我17岁,亦父如兄。他16岁以瘦小如孩童之身娶了大他6岁、如花似玉的母亲,给了我们七个孩子以生命。世事无常。两个妹妹夭于婴童,仅存的妺妹际淑又于3年前染病仙去,只留下我们四条汉子。
父亲的人生曲折艰难如长征般充满传奇。读了五年小学,12岁便扶犁使牛,耕耘起自己的生活。在其后几十年里,他的身份随了纷纭的社会变迁似魔法般变换。他肩挎算盘随爷爷赶场去卖布卖小吃。他曾在家中染坊织布染布。大跃进时他是大队会计兼团总支书,不意遭人构陷被撤职,回生产队做了几年会计,其后便去东岳观、国太桥、杨柳铺、通津铺等多家粮站做助征员。“文革”起始他因与地主伯父有关连受过批斗,蹲过学习班。后来又当了公社食堂和几处电站工地的会计。1971年34岁时,公社张书记特调他进关田溶水库管理所,成了一名集体工。他的工作是水渠测量,水库施工管理。这事由水库而区水电站而县水电局,至60岁他在局机关食堂会计任上退休。可他退而不休,先后走村串户,主编了三部族谱,又搜罗所有词典,用两年时间将五万多汉字连同音解恭恭整整抄了五大本,说是要出一部“中华大字典”!五本书稿至今摞在我案头,我为未能达成他心愿而时时萦怀。
我与父亲聚少离多。儿时他东奔西突,想见他一面得赶着妈妈的脚跟了去。寒暑假是相聚最多的日子。每到那时,他便回家领着我去后面的道人山上砍柴。翻山越岭,父子俩挑着沉沉的柴禾担子往回赶。临到家是一道不矮的倒上坡。我挑不动了,在坡底歇下。父亲便一径爬上坡去,然后架好柴担,赶下坡来,将我那重重的担子接上坡去。我空了手随他往坡上走,父爱的温暖如甘露般洒满心头。高中毕业后我几经辗转,被推荐进桃源师范,毕业后做了乡中学教师,每月工资27.5元。适逢高考恢复,不安现状的我忙忙报考,头拨上榜,却因志愿不当将档案落到了常德师专。接获通知书后我甚费思量:不上心不甘,上了不能带工资,一家老小的用度全要父亲一人承担,他还得负责我的生活费。我满腹犹豫拨通了他在县水电局的电话,电话那头传来的却是父亲坚毅的表态:考中了大学一定要上!经济上的困难咱想法克服!我于是欣欣然赶往位于临澧四新岗的学校报到。三年苦读,他每月寄我5元做固定生活费。我知道他薪水不过30来元,要养活一家老小连同爷爷奶奶七八口人,自己还得生活,有多艰难。可他每次写信都重复着两句话:该花的钱坚决花,不该花的钱就省着花。我牢记了父亲这两句话,将每月5元钱都花在必须的学习和生活用品上。笔记本没钱买用白纸订,好书买不起就借来抄。三年里只添了一条晴纶内裤,那是我由学校而商店往返三趟才做下的决定。我感念父亲,他以超常的执着和坚韧,托起了我通向未来的生命舞台。
父亲刚才那番话让我心紧,我听出了话里令人伤感的別意。次日,我领了他去中医院瞧老中医。那是他很信任且瞧过多次的医生。一番望闻问切过后,医生说他的肠胃已近乎不能蠕动,叮嘱他一定要下决心多吃东西,不能让体重再跌下去。在父亲连连的应诺里,医生开了一堆特制的中成药,且如此这般告我以服法。我引了父亲将药拎回家中,如医生所嘱服侍他吃了一次。他休息了,我和衣而卧,心头益发沉重起来。我知道,父亲打退休以来,便多病缠身:冠心病,糖尿病,前列腺炎……他每日大把吃药,他的臟腑许是已被种种药毒给浸染了!迷蒙里,我仿佛看见父亲走在一道幽深的峡谷里。那峡谷道阻且长,看不见天光。他步履蹒跚,踽踽地走,每一步都显着难。我大声喊他,想引他朝着有光的前头走,却怎么也喊不出!一阵心惊,我猛地坐起:原来是梦!梦醒处,心在乱跳,额头有汗,眼里是泪。
九十的妈妈身体康健,一应生活尚能有序料理,弟弟们也都在他们身边。我寄身长沙,还得经营自己的生活。陪了几日,我告诉父亲我先回长沙,待9月他生日时再给他祝寿。他沉吟着应了,并让我不要担心,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。预定的商务车来了,父子俩依依作別。车窗里,我瞧见他颤颤地摇手,就如同一支残烛,燃了弱弱的光,在微风习习的原野里闪……
一阵莫名的忧伤袭上心来。我知道父亲的病来得急而重,给他的打击是难以承受的。可他眼下的情状并非全然因病所致。他是怀了对死的深深恐惧和对生的无限向往,也是怀了对儿孙的拳拳关爱和无尽牵挂。我仰叩上苍:人之命数果由天定乎?如果是,天亦认理亦有情,天当垂怜于父亲,加他以生命的长度。我俯问阎王:人之寿数可假可换乎?倘若是,便将属于我之寿数折减了借给父亲吧,身为人子,我当报答他如山般之厚恩啊!
儿时遇有担心事,常捡块石头瞄着树砸去,心中设定的意念是,若砸中了,那事便会向好处去。昨日在月亮岛,我怀了满满的期待重演了一回。石子出手,竟是准准地中了!我之心里充满欣喜!亲爱的父亲:您一定会跨过今年这道命坎的!因为您的孩子们都想永远是孩子!(刘际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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