边界望乡：洛夫的乡愁与乡情

3月19日，北京的空气中还弥散着雪变成水，再蒸发到空气中的泥土气味。上午我乘车外出，在行旅中看到朋友圈里发来诗人洛夫先生台湾去世的消息。接着，崇拜、爱戴、关心洛夫的粉丝们，在相互传递着洛夫先生的朋友、另一位台湾诗人方明发来的详细情况，使我们得知：今年3月10日，洛夫先生因气喘加重入院治疗。当时先生的意识是清醒的，仍能与夫人和方明对话。3月12日，病情恶化，便转入加护病房。之后，洛夫先生大多时间是沉睡。趁其醒时，医生指着他夫人和方明，问他们是谁，先生尚能微弱地回答“老妻”“老友”。到3月17日晚，先生一只手握住夫人，另一手握住方明，长达15分钟，之后入睡。当天还有香港诗人杨慧思得先生同意见了面，方明还播放了谭五昌教授的“办好洛夫国际诗歌奖”的承诺，先生点头言谢。不想到了19日晨，洛夫先生就溘然长逝，享年90岁。北京前两天下的那场雪还没有完全融化，似乎在悼念这位满怀乡愁的诗人。

洛夫先生1928年端午节后生于衡南县相公堡燕子山，1938年举家从乡下迁居衡阳城里。他在大陆完成了从小学到高中的教育，1949年7月离开衡阳随军赴台湾，在海外生活了近70年。

21岁的洛夫是以“闯天下”的念头，离开父母和大陆，漂洋过海到台湾去的。他小时候非常崇拜诗人冰心，知道冰心的父亲是海军的舰长，冰心小时候就随父亲在外面闯荡。冰心所经历的那种生活让洛夫向往，也激起了他的好奇，产生了自己闯天下的念头。

洛夫一别家乡、故土、母亲40年，不可救药地患上了乡愁，乡愁的病灶里煎熬的是家乡的一抔黄土和几味小吃，乡愁里萦绕的是对至亲好友的无限思念。乡愁使他午夜常常被一声寒鸦惊醒，独自看如墨似漆的四周，感到孤独、无助和彷徨，如潮似水涌上心头的是“我在哪里”？

洛夫把那种对祖国、故乡、母亲的情怀和乡愁，倾注在他的诗歌里，他用《边界望乡》《血的再版》描述自己的乡愁。

那是1979年，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，当时海峡两岸没有正式的往来，只能在香港通过望远镜瞭望对岸的内地。这年3月，洛夫先生应《诗风》诗社之邀，访问香港一周，并在香港大学发表演讲。16日上午，诗人余光中亲自开车，陪同他到落马洲之边界，当时轻雾氤氲，洛夫举起望远镜向北瞭望，故国的山河依稀可见，而此时耳边正响起数十年未曾听闻的鹧鸪啼叫，声声扣人心弦。洛夫离开家乡已经30年了，所谓“近乡情更怯，不敢问来人”，正是他当时的心境。

回到台湾家中后，他写下了这首震撼人心的《边界望乡》，抒发游子怀乡天涯咫尺的落寞、无奈与伤痛。

说着说着/我们就到了落马洲//雾正升起，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/手掌开始生汗/望远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/乱如风中的散发/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/一座远山迎面飞来/把我撞成了/严重的内伤//病了病了/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/只剩下唯一的一朵/蹲在那块“禁止越界”的告示牌后面/咯血。而这时/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/飞越深圳/又猛然折了回来/而这时，鹧鸪以火发音/那冒烟的啼声/一句句/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/我被烧得双目尽赤，血脉贲张/你却竖起外衣的领子，回头问我/冷，还是/不冷？//惊蛰之后是春分/清明时节该不远了/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/当雨水把莽莽大地/译成青色的语言/喏！你说，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/故国的泥土，伸手可及/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

洛夫凭着极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的想象，特别是那使人紧追慢赶才能跟上的跳跃性思维，从不同的角度，调动变化无穷的表现手法，以自己独特的歌喉，唱出这首怀国思乡、气韵典雅的诗歌。它的起伏跌宕，余韵未了，更显得冷寂而又充满怅惘。

尽管洛夫与余光中诗歌的风格不尽相同，他俩却一直被世界华文诗坛誉为双子星座。洛夫的这首《边界望乡》和余光中的那首《乡愁》，作为乡愁诗的经典之作，正像两朵绚丽的姊妹花，闪烁在华文诗坛上，并将双双载入中国文学史册。

故乡有洛夫的诗，因为他的心在故乡，他的情在故乡，在故乡的泥土里永远扎着他的生命和诗歌之根。他说自己“活在黄土里，活在寒冷的悲笳中，活在江南的柔水中，活在峨嵋峰顶的云雾里，活在《离骚》中，活在‘两岸猿声啼不住’中，活在五千年浩浩荡荡的长河中，活在洞庭湖的烟波浩渺中，活在海峡的惊涛骇浪中，活在愣头愣脑的方块字中”。

随着台湾当局开始解禁“探亲”，两岸关系趋于缓和，洛夫终于在1988年跨过“边界”，踏上回乡之路。这一年的8月17日，离别故乡40年的游子，终于回到衡阳。虽然母亲已于1981年去世，但故乡的父老乡亲张开热情的双臂，拥抱他的归来。他到母亲墓前祭扫，写下《血的再版》和《河畔墓园》。

乡愁这种病真怪，离家了不请自来，回家了不治自愈。洛夫深深的乡愁变成了浓浓的乡情。第一次回乡探亲后，洛夫便开始了故国神州之旅，先后30余次回大陆访问、开会、讲学、旅游、办展览，其次数之多，频率之高，所到范围之广，影响之大，在港澳台以及海外华裔诗人、作家中，实为罕见。

洛夫先生先后8次回到故乡，最后一次是2012年，那时他已是85岁高龄的老人。但他不辞舟车劳顿，先到相市旧居燕子山，再到母校衡阳市八中，为书香怡馨社成立仪式致辞，并参观了石鼓书院、岳云中学和南岳衡山。其爱国思乡之情，感人至深。

故乡的人们，为能有这样一位蜚声世界的大诗人而感到自豪，每次回乡他都受到家乡人民的热烈欢迎、热情款待。

2009年10月，第五次回故乡的时候，洛夫先生出席专门为他召开的洛夫国际诗歌节，与衡南县政府签订洛夫文学馆建馆协议，为洛夫文化广场奠基剪彩。他承诺把个人诗歌文学手稿、出版物、书艺作品及照片资料，全部赠予无偿衡南县。可惜后来被对方单方面毁约，天下文人迄今都在密切关注事态进展，洛夫先生再次上演“边界望乡”……

洛夫先生在很多场合，对许多人说过这样的话：“临老去国，远走天涯，割断了两岸的地缘和政治的过去，却割不断养我育我，塑造我的人格，淬炼我的智慧，培养我的尊严的中国历史与文化。”

他曾激动地说：“衡南是我的出生地，我在这里度过美好的童年和白马般的少年，对一个海外游子来说，衡南是我永远的梦土，是联系着我和中国的一根脐带，也是一块永远也不能磨灭的胎记。”他的这种爱国思乡之情，使听者无不为之动容。

被诗坛赞誉为“诗魔”的洛夫，写诗70余年，出版诗集40余本，诗论5本，还有大量的散文、翻译等作品。这些作品，代表了他的美学主张和诗艺探索，为中国新诗的成熟和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，同时也为世界现代诗的丰富和多样提供了范本。

现在，诗人洛夫走完他90年的人生历程，羽化仙游，驾鹤而去，令人不胜哀痛！但我们相信，他在天国会见到他的亲人，以及众多的诗友，他一定不会寂寞。

据悉，加拿大、台湾的洛夫文学馆已经建立。们相信，洛夫文学艺术馆一定会尽快地在他的家乡衡阳矗立起来，天下人将会看到洛夫先生的乡愁和乡情的载体——这也是中华文明一个时段的载体！（作者李树德，廊坊师范学院教授，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）